自然与人为的相生相克
临济宗的大寺院、东福寺的本坊庭园。相传枯山水是创生自日本飞鸟时代的庭园形式,即“以无水来表现水”。伴随从镰仓时代传来的禅宗得以发展,之后凭借兴起自室町时代的“侘”风美学,又在魅力无穷的抽象性之上提升了洗练度。而重森三玲是又过了若干时代之后活跃于昭和时期的造园师。也许有悖于先生的设计初衷,但无论如何我都会从他设计的庭园中体会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谐谑感。
原本重森三玲好像主要承接私人住宅的庭院建造。而在他43岁时首次接到兴建寺院庭园的委托。而这,就是东福寺本坊庭园。尽管南侧的主庭值得一观,而我却想力挺北庭,正方形的石材与苔藓相生相克,在所有日本庭园中,这里是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候选之一。据说所用石材是曾经铺设寺内路面时切下的废弃材料,将之交互铺放成方格形,而从石与石的缝隙间苔藓如泉水般冒出,繁茂生长。
长势旺盛的苔藓,充满对成长的渴望,势欲喷薄而出;对此,正方形的石材意欲抑制,以高冷的平面态势坐镇其中。此二者,既让人们可以感受到勃勃的生命跃动;同时,对标志严整秩序的存在也会心生崇敬。这座庭园完美再现出“持续的旺盛四溢”与“抑制四溢的秩序”之间的势均力敌,特别是这种再现还并非依托固定之物,而是灵动流转的鲜活庭园,这一点尤为难能可贵。
庭园,汇集着人为与自然的相生相克。无论何种审美观念意图发挥效能,恕我直言,其内在的人为因素与主观意识都不过是对自然的“挑衅”,或是招致惨败的“诱因”。而当人们对这“诱因”产生共鸣时,便会施以呵护试图维持。而自然却一味面向混沌,以图消灭所有人为影响,由此,草木蔓延,枯叶堆积,石生苔藓。于是人们进行清扫加以抑制。如此周而复始,最终有了庭园。
独创性与方格庭园不相伯仲的是东庭,据说这里是效仿北斗七星而建,相传用的也是禅僧们使用的“东司”,即厕所的圆形基石废料。围绕石材如波四散的砂纹演绎出仿佛相互作用的星星发出的气场,呈现出真正宇宙的形象。7尊石墩如实仿效夜空中排列的星座配置。
每尊石墩都具有微妙的高度差,据传这是将原本高度相同的石墩埋入地面以下不同深度才获得的抑扬顿挫之感。
种在西庭中的皋月杜鹃的修剪方式也与众不同。将原本有机生长的植物修剪成极其怪异的方形。这与正方形的石材势欲抑制蓬勃生长的苔藓有异曲同工之处,皋月杜鹃的呈现形态象征着造园师欲以剪刀将势欲长成有机形态的植物强行抑制于人工形象的人为意图。每到春季,在四角四面的几何形中溢满怒放的皋月杜鹃,美不胜收,同时不知因由何处,会让人对庭园生出会心的笑意。
东福寺的塔头,和光明院的“波心庭”也堪称妙趣横生。与本坊庭园同期建造,有趣之处在于置身其中就仿佛徜徉在石头的宇宙中。据写于平安时代的《作庭记》记载:石之要者,立也。即不能把石头放到,而要让石头竖起来。当大小不同的石头分散且孤立地置于庭园地面,其周边确实会生出难以名状的气息,让人心生异样之感。共75尊石材屹立于此,默默地,但又仿佛彼此诉说着什么。
位于左京区的重森三玲旧居现已成为“重森三玲庭园美术馆”。这座庭园是先生晚年的作品(建于1970年),当时先生已74岁高龄。听闻日式客厅中央的火钵放置的地方是最佳观赏点,实际置身于此方感叹:原来如此,从这里望出去,庭石的层次确实一目了然。石庭里呈现着整个世界的理想,据说这里汇聚了仙人居住的蓬莱岛,赶海的船只,和三尊佛。而让人产生如此幻想的力量我感觉就潜藏在林立的石材中。
2021.3.1